农历九月廿六,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。可对于府谷县老高川一带的乡亲们来说,一场古会,让这一天成为一年中除过大年外最重要的节日。
1985年至1988年,我在老高川镇读了三年寄宿制初中,亲历了一年一度的九月廿六古会。古会人山人海、热闹非凡,给我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。
1988年的九月廿六,我到了府谷中学读高中。为了再赶一回九月廿六,我和同学雷国良分别向班主任请了假,清晨6点钟便赶到府谷汽车站。当时府谷县城至老高川镇只发一趟班车,由于过古会,去老高川的票根本抢不上,又挤不上车,眼睁睁看着连过道都挤满旅客的班车离我们而去,甭提有多扫兴。
返回学校上课去?好不容易请准假,我俩都不甘心,一咬牙,步行也要回去赶九月廿六。
府谷县城至老高川镇大约有120华里,其时正在建设包神府二级公路。路基坑坑洼洼,到处铺满了大大小小、形状各异的石头。我俩踩着这些石头,一路跑跑跳跳,从早晨六点多一直到中午十二点多,才走到野芦沟。路上遇到一辆四轮车要到三道沟,司机见我们是学生娃,同意捎我们一程。下午两点多,我们到了三道沟,刚好有一辆大卡车要去老高川,于是我们赶紧爬上车。大约下午四点,在历经十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,终于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乡。
印象中,这是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赶九月廿六,此后也有过几次,但不是路过,就是在镇政府安排的接待点,几乎没有留下多少记忆。
九月廿六,一场山野古镇的文化娱乐盛宴,一场秦晋蒙接壤区的物资交流大会,承载了我儿时多少青涩记忆。不管以后走到哪里,每逢这几天,都会想起当年赶九月廿六的情景。
也许这就是乡愁,剪不断,绕不开,魂牵梦萦!
唱大戏
九月廿六,最重要的活动当属唱大戏。唱大戏,主要是指晋剧演唱。因为不同于二人台这样的小戏,当地人把晋剧表演称为唱大戏。
20世纪80年代,老高川镇上还没有通电,用发电机发电、灯火通明的戏台,代表了当时的高科技、现代化,唱戏也成为全镇一年中最隆重的文化娱乐活动。从廿五日起夜戏,一般要唱三天半七场大戏,一直要到廿八日夜戏结束。
午场戏一般在下午两点多开演。高大雄伟的戏台上,锣鼓声震天动地、响彻云霄。戏台下早已围得水泄不通,年长一点的老戏迷们蹲在戏场中央,年轻人则呈半圆形围站在外围。锣鼓大镲一阵紧似一阵,三通鼓过后,花枝招展、装扮一新的演员们在众多观众焦急的等待中姗姗而来,大戏开始了。
我天生爱看戏,坐在戏场上一边目不转睛盯着戏台看戏,一边津津有味地听老人们讲戏。什么《打金枝》《下河东》《反徐州》《白兔记》《十二寡妇征西》等我都看过。
山西太原晋剧团的王爱爱、田桂兰、马玉楼,府谷县剧团的郭青山、赵才茂、刘树枝等,都是当时的名角,知名度一点也不亚于现在的明星大腕。
印象最深的是《铡美案》,包文正命王朝、马汉将休妻再娶、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推上龙头铡,眼瞅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在地上滚来滚去,我都要难过好几天。演一场戏要铡一个人,尽管是一个坏人,这也太残忍了吧!
看夜戏的人一般没有看白天戏的人多,除了一些年轻人外,大多数都是镇上以及附近村民。我因为有住处,又爱看戏,不论白天还是晚上,一场戏都不误。三四天下来,满脑子都是唱戏,耳朵里一直萦绕着锣鼓大镲和喊大黑(唱黑)声,真可谓余音绕梁、三日不绝。
杨同学大我两岁,自然比我要成熟,他不像我那样爱看戏,倒是特别关注戏场上那些长得俊俏的姑娘,每天一回宿舍,就眉飞色舞给我们讲这个女孩皮肤好,那个女孩身材俏……
对于许多青年男女来说,也许不是真的来看戏,“醉翁之意不在酒。”正如一首诗写的:“你站在桥上看风景,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,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,你装饰了别人的梦。”
打架
“没有三下两下,还敢在戏台下打架?”
老高川汇聚农耕文明与草原文明,崇尚勇敢、力量。每年九月廿六,各路民间英雄豪杰,也有一些地痞流氓不约而同前来赴会,九月廿六俨然成为一年一度的“英雄大会”——那时的打架有点“比武”的意思。这些人留着长发,奇装异服,生事打架、不务正业,大人们把他们统称为“长毛人”。小孩子们爱热闹,不管“长毛”还是“短毛”,看打架比看大戏还期待,还过瘾。
刚刚改革开放那个年代,武侠小说风靡一时,武打影视剧盛行天下,人们普遍有崇尚英雄的情结。老高川因为地处偏远,又没有通电,成为被时代遗忘的角落,于是武林“实景剧”更显得弥足珍贵。
郭某应是本地涌现出的“英雄”,他路见不平,一人挑战十多个“长毛”,从戏场一直打到医院的院子里。我亲眼看到他徒手扯下自行车链条,四下挥舞,没一个人能近前。真有点像《三国演义》中的赵子龙,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。
闫某荣是出了名的“长毛人”,戴一副墨镜,留着浓密的胡子,披一件黑色风衣,威风凛凛。那个年代“长毛人”虽然多,但打架讲“武德”,大多赤手空拳,不使用器械。但也有例外,在一次打斗中,一个“长毛人”的耳朵被削去了一块儿。
耍把式卖艺,在九月廿六这样的古会上自然也少不了。一对自称是从河南来的江湖好汉表演气功,只见一人上身赤裸,平躺在地上,拽着肚皮不断呐喊用气,随着双手一提一拽,肚子也越来越大,最后变得像鼓一样。另一人把一块大石头放在鼓起的肚皮上,拿大铁锤用力一砸,石头断为两截,下面的人却安然无恙。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,派出所的公安人员却把这两人驱赶出场,据说那几天丢钱的人特别多,公安怀疑是这几人在搞鬼。
帐篷食堂
民以食为天。
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美食。虽然20世纪80年代的物质生活远没有现在这么丰富,但赶会下馆子在当时仍然是一件很时髦的事。特别是对于历来就爱吃的老高川人来说,衣着家居可以不讲究,但必须得吃好。因而老高川的九月廿六又被戏称为“吃会”。
从九月上旬起,戏场南边刚刚收获的玉米茬子地里,陆续有人开始整地搭灶。我们放学后天天到地里数着又建起多少灶台。到廿五,整个戏台南面帐篷林立、炊烟袅袅,所有灶台热气腾腾、香味四溢,“美食节”拉开了帷幕。
帐篷食堂卖的饭比较简单,最好的是炖羊肉,不过大多数人吃不起。相对来说,细杂烩菜、油糕粉汤、刀削面、羊杂碎等既便宜又实惠,倒是吸引了不少食客。当然对于我们穷学生来说,浑身不揣一分钱,不论贵贱,只有看的份儿。
记得有一次巧遇邻居二婶正买的吃羊杂碎,看到我,让我也来一碗。我说没带钱吃不起,她慷慨出钱给我买了一碗。二婶是二叔从山西保德娶回来的媳妇,家里过得并不宽裕,但爱吃的习惯改不了。她十天赶一集,一集都不误,每集都要买好吃的,我的这碗羊杂碎也是沾了二婶好吃的光。后来我家吃羊杂碎,母亲给二婶满满盛了两碗,算是还了二婶给我买的那碗羊杂碎。
骡马大会
老高川镇子上有条自东而西流向的河,河流像一条玉带般将这不大的镇子分割成南北两块。20世纪80年代,河道北边由西向东依次为林站、修配厂、医院、学校、戏台、乡政府以及派出所、法庭、工商、税务、信用社等,河道南边为供销社的百货门市、食堂、粮油、五金门市等,还有几家小卖部。就是这样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小镇,每年九月廿六,成千上万人摩肩接踵、熙熙攘攘,往来穿梭、好不热闹。
与人山人海的古会相呼应,乡政府下面的玉米茬子空地是骡马大市场,到处都是牛、驴、骡、马和猪羊。在这些牲畜旁边,主人们一会儿把手伸向对方衣袖,一会儿摇头摆手,比划着、叫嚷着讨价还价。对于忙碌了一年的庄户人来说,颗粒归仓,一年的营生做完了,是该筹划明年的春耕大计了。于是,张家买一头牛犊子,王家卖一头驴驹子,李家捉一头猪儿子,牲畜交易成为九月廿六物资交流大会的一道亮丽风景线。
记得小时候,每到九月廿六,家里就会来很多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亲戚。那时老高川没有一家旅店,外来的人只能投亲借宿。印象最深的是内蒙古伊金霍洛旗道劳岱梁本家,在我家大门口拴满了高头大马,马脖子上挂满铃铛,丁零当啷一晚上响个不停。
如果把1988年到府谷县城读书算作是真正意义上离开老高川的话,我已经走出家乡36年了。三十多年来,虽然后来回老家时路过几次集镇,但因为大多是走马观花,我对高楼大厦、现代化韵味十足的老高川镇没留下多少印象。倒是三十多年前的小镇,经常浮现在脑海。
我曾无数次做梦,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家乡,还是80年代的古镇,一条小河从东向西缓缓流过,踏着河里垫着的搭石,我们几个小伙伴往来穿梭在河道两岸,好不惬意……
小时候,觉得家乡偏远闭塞、贫穷落后,下决心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。
长大后,又觉得故乡亲切而温暖,曾带给我那么多欢乐与甜蜜的回忆,多么希望再能回去。
然而,那样的故乡还能回去吗?!